爹抢了过冬的钱去买酒,要把阿娘送进窑子娶小妾。
阿娘受不了,带着小妹跑了。
可我不怪她,只求她别再回来了。
因为,我就要成为她最恨的小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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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外面雪下得更大了。
我趴在窗子上望着门口。
若是阿娘再不回来,路上就要结冰了。
傍晚时,来人了。
却不是阿娘。
「旦儿,走啊,上我家去玩儿,我娘做了糖饼。」
隔壁的二妞姐来叫,我心里是想去的。
但是,阿娘说过。
吃饭的点不许去邻居家,叫人家难堪。
可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两声。
我心虚地扭头看了眼床上,阿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。
反正阿娘也不在。
我咽了咽唾沫,将鼻子下冻出的两行清鼻涕一吸。
还是应下了。
二妞姐家好暖和,还点了油灯。
不像我们家,是个黑洞洞的冰窟。
婶娘做的糖饼咬一口就能流出烫人的糖汁儿,甜得都腻味。
「二妞姐,今年你们家发财啦?这糖放得真多。」
二妞姐抱着糖饼,囫囵地往嘴里塞,咕哝道。
「开春我就要嫁人啦,嫁到刘员外府上。」
「我娘说,今年的糖饼给我多放点儿糖,往后再吃不上了。」
可是……那刘员外不是个老头子吗?
听说他儿子年级都很大了。
二妞姐姐生得这样水灵,大概是嫁给他儿子吧。
「真好,真好。」
我也吃,由衷地替二妞姐高兴。
「你俩大口吃,不够吃锅里还有。」
婶娘笑着招呼我们。
可我怎么都觉着,她的眼里有悲伤和不舍。
我羞红了脸,不敢再吃这甜津津的糖饼了。
2
没待多久,隔壁传来摔打声。
「旦儿,快跟婶娘上你家看看,是不是你爹又打人了?」
慌慌张张跑回家。
阿娘弓着身子蹲在地上,怀里死死抱着什么东西。
「这铜板是留着买煤的,大过年的,家里没有煤烧孩子冷啊!」
阿爹更发了疯地踢她。
「大过年的,老子一个大男人家,不买酒怎么行?
「快把钱给我,臭婆娘,大过年的,非逼着老子打你。」
一脚比一脚用劲,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。
瘦小的阿娘缩成一个团,像一颗要碎开的鸡蛋。
我听懂了。
家里的钱,买煤或是买酒,只能选一样。
「我不冷,阿娘,给他啊,就给他吧。
「造孽!再不能打了,再打就把人打死了!」
婶娘上去拉扯阿爹,我哭着一把抱住了阿娘。
「阿爹,别打了,别打了。」
「小赔钱货!滚一边去,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!」
阿爹将婶娘推得一踉跄。
他抬脚的样子,像个狰狞的恶鬼。
眼看着就要踢在我的脸上。
我吓得死死挤紧眼睛。
「林老三,别动我旦儿!」
阿娘猛地转过身子,死死地将我护在怀里。
一个木匣子从她胸前掉落,里面滚出了三个铜板。
阿爹忙地蹲下身子捡,得逞地笑。
「臭婆娘,就是欠揍。非得挨顿打,才能乖乖拿出来。」
他没再管我们,踉踉跄跄地从门口晃走了。
「晚书,你这……唉,又是何苦?」
婶娘将阿娘扶到凳子上,伸伸手,又放下。
阿娘的额头上,渗了好大一片,触目惊心的青红。
「二妞她娘,叫你看笑话了。」阿娘把碎发往那青红上扒了扒,「我家旦儿不听话,给你添麻烦了。」
「我很听话,没捣乱!」
我委屈地想冲她吼,可……终究是嘟着嘴垂下了脑袋。
「就是,我就没见过比你家旦儿还要懂事的小孩儿。」
阿娘看了我一眼,没接话,将我抱到腿上。
婶娘没再多说,只说回去一趟。
过了一会儿,她拿着几个铜板和伤药来了。
「晚书,先上药吧,这么板正个人,可别再留了疤。」她倒出些药油替阿娘涂到额前,将铜板又往前推了推,「这几个铜板你拿着,先去买了煤。别苦了孩子。」
阿娘沉默了很久。
我希冀地盯着,两只脚丫子冻得发痒,在棉鞋里前后搓动。
「二妞她娘,谢了啊,今年也不冷,我们家就不烧煤了。」
说着,阿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。
我低下眼皮子恨恨瞪着光秃秃的地,涌到嗓子眼的话都咽了回去。
眼泪掉进我嘴里,咸咸的。
婶娘走了。
过了一会儿,阿娘没数落我。
我闭着眼,假装睡着了。
阿娘替我紧了紧被子,伸手轻轻摸我的脸,我的胳膊,我的手……
嘶,好疼。
手指上的冻疮,拉扯时蹭得流了脓,碰也碰不得。
她的一滴眼泪掉到我耳边,滴答,惊得我差点露馅。
过了好久,好久好久,阿爹没回来,阿娘也没睡下。
迷迷糊糊地,耗到了天色渐亮,阿娘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了。
等我醒来,阿爹已经像摊烂泥巴歪在床上了。
阿娘还没回来。
锅里烀好的饼有些凉了,嚼了几口,干巴巴的。
哪里有婶娘家的糖饼好吃?
3
「旦儿,旦儿,快来,帮娘在门口盯着!」
阿娘扯着嗓子叫。
我放下半个饼跑出去。
阿娘站在门口,驮了好大一捆木柴,比她粗壮,也比她高的一大捆。
「旦儿,你就在门口看着,娘再去山上驮,这柴火好着呢,和煤是一样的。」
她将那木柴往地上一倒,黑压压的倒影也跟着一倒。
像是……像是一口吞了她的巨兽。
我鼻子有些酸,哽着嗓子不作声。
阿娘喜笑颜开地,跑得又轻又快。
我蹲在地上,提了提这捆木柴,纹丝不动。
她跑第三趟的时候,身后跟了个男人,那男人也驮了一大捆。
「妹子,就是放这儿吧?」
「老大哥,扔这就行。真不用麻烦,这一点儿东西,又不重。」
很重,很重的。
阿娘胡说,但我没敢作声,因为她又剜了我一眼。
「嗐,这是你闺女吧,就你们娘俩是不容易,搭把手的事儿,妹子别客气。」
说着,那男人不由分说地抱起柴火就往屋里送。
我跟进去时,他正望着躺在床上的阿爹发愣。
砰,柴火丢在地上。
「家里有男人,还出来骗人干活儿。真当谁是个冤大头呢!」
直到那男人气鼓鼓地走了,阿爹还在打鼾。
后知后觉,我追上去。
「我娘才没有骗你,是你自己非要……」
阿娘捂着我的嘴往屋里拽。
「旦儿,不许你没礼貌。」
我委屈地直掉泪。
「阿娘没有骗人,阿娘……阿娘……」
我哭得喘不上气。
往日种种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。
为什么,为什么。
阿爹好吃懒做,游手好闲。
喝了酒要打阿娘,赌输了钱,还要打阿娘。
为什么谁也不能救阿娘,为什么他们还要跟着欺负她?
阿娘将柴都劈了,抱到灶房里烧饭。
我想起在婶娘家时,婆子们聊天说起北边儿的城隍庙灵得很。
我悄悄地找了个冲北的方向,跪下磕头。
城隍庙娘娘,求你,救救我阿娘吧。
阿娘又要管我,又要去码头做帮工。
街上的人都笑话她……
我的阿娘这么好,您就大发慈悲,叫我们舒服些吧……
不对,那些婆子们还说过,阿娘都是为了我。
我猛地摇摇头,继续对着地上磕。
城隍庙娘娘,换一个,我换一个愿望。
不叫我舒服也行的,求您,叫我阿娘舒服些吧……
睡熟的阿爹翻了个身,我吓得站起身子擦了泪。
城隍庙娘娘,我就当您是……答应了哦。
4
过年这几天,阿爹难得好几日没发火。
吃年饭的时候,他朝我这里伸手。
我心里一紧,吓得缩了缩身子。
他看着我嗤笑一声,拿起了我眼前的一坛子酒。
「旦儿,看到没?你娘就是笨,不打她几下子,根本不动那个榆木脑子。
「咱们家这不是照样暖和和的吗?」
满满一盅酒被他灌进肚子里,他继续得意地说着。
「要不是你爹,你娘能想到砍柴的法子?嗤,这个家,还得是你爹我。」
我头顶上嗡嗡的,两眼被怒气冲得发黑。
「你这个王八……」
不等我说完,阿娘就捂了我的嘴,提起我照着屁股一巴掌。
「谁教你说这话,谁教你的?」阿娘发了狠,一掌接一掌,「不学好,叫你不学好!」
不服气和委屈被阿娘猛然暴起的样子吓得通通褪去。
我哭得哑了嗓子。
「阿娘,别打了,阿娘,我再也不敢了。」
阿爹蓄势待发的身体松了松,喂了颗花生米到嘴里。
「打得好,打死她个小赔钱货。」
我不敢再多话,战战兢兢地到暖炉里添柴。
一根,两根。
柴垛见了底,我有些心疼。
可想到阿娘刚才的巴掌,我憋了口气,恨恨地将一大捆通通塞了进去。
「旦儿,旦儿,走,娘带你上街看红火。」
阿爹吃了就睡,阿娘压低嗓子拍我的肩膀,声音软和和的,再没刚才的暴怒。
我白了她一眼,稍作扭捏还是跟着去了。
5
刘员外家的闺女今天成亲,吹吹打打的人排满了整条太平街。
阿娘将我高高举到肩上。
「旦儿,待会新娘子掀开马车帘子扔糖莲子,你准备好喽!」
糖莲子那样金贵的玩意儿都大把大把地扔。
这刘员外家还真是富裕。
果然,那顶红轿子上的帘子掀开时,大把的糖莲子飞得到处是。
我两只手都握满了。
「阿娘,真的发了糖莲子!阿娘,你可真厉害!」
我得意地举着拳头,叫喊的声音很大,街坊小孩都艳羡地看着我。
也是,要不是阿娘未卜先知,我哪能得了这么大好处?
糖莲子塞进嘴里,就连手上冻疮都不疼了。
我的眼里,红红绿绿的热闹渐渐模糊,天地之间,好像化成了这一颗糖莲子。
阿娘附在我耳边,悄声说。
「旦儿,看到新娘子那漂亮的头面了吧?正经人家嫁闺女,那是必须有的。
「我的旦儿也有,阿娘一定好好赚银子,给你打一套风风光光的头面。」
我没看新娘子,更不知道啥是头面,懵懂地点头。
应该是个,比糖莲子还甜的东西……
回去的路上,脚下的泥都是软的。
多亏了阿娘,她原本就是官家小姐,懂得比谁都多。
听说若不是获罪要杀头,她娘也不会草草将她嫁给我爹那样的货色。
只是,我没进过她口中几进几出的宅院,也没见过花团锦簇的料子。
谁知道呢,有糖莲子,就够了。
6
开了春,阿娘学了个磨豆腐的手艺,在街头支起个豆腐摊子。
张阿伯说,这磨豆腐是体力活儿,本该是男人做的,架不住我阿娘软磨硬泡,这才传给了她。
阿娘磨豆腐的时候,我就在一边站着。
她瘦得只有一把骨头,却有使不完的牛劲。
一圈,两圈……一百圈。
她似乎从来都不会累。
每日卖了豆腐,她就抱着我,在我头上狠狠地亲好几口。
「旦儿,很快,娘就攒够你的嫁妆钱了。」
阿娘把那些赚来的铜板,藏在另一个木匣子里,再用木棍推进床底下。
「别叫你爹知道了,不然他又要拿去喝酒,拿去赌钱。」
我重重地点点头。
二妞姐出嫁了,婶娘也来我家发了糖莲子。
我高兴得直拍手,闹着要阿娘背我去看二妞姐的风光,可阿娘却不许我再多话。
婶娘走的时候,脸上一点都不见喜气,落寞得像是刚发了丧。
阿娘叫我别出声,悄悄把我送到围墙顶上看。
那接亲的人,给了婶娘好些猪肉,还有糕点,甚至还有白花花的银子。
二妞姐穿着个素衣裳匆匆上了马车,没有轿子,也没有吹打。
「旦儿,你婶娘好狠的心,她这是把二妞这孩儿,卖给刘员外做妾了。
「我们旦儿啊,往后是要做正妻的,阿娘就是没日没夜地做活,也定要叫你嫁个厚实人家。」
做妻,做妾?
我听懂了,做妻,阿娘要出钱。
做妾,人家要给阿娘钱的……
那我要做妾,我也要给阿娘赚钱。
7
春去秋来,阿娘的木匣子里被铜板填得满当当。
每个寂静的夜,她都发出闷闷的叹息。
我悄悄就着月色仔细瞧了,她背着手摩挲后腰,眉头皱得一天比一天紧。
其实那些街坊,跟她说了好多次,去请个大夫瞧瞧。
可她惨白个脸,却总说不疼。
过早的时候,阿娘悄悄地凑到我耳边。
「旦儿,今日娘卖了豆腐,就拿那匣子去兑银子,到时候,娘定要给我们旦儿做一套镏金头面。」
我不想要头面,我想叫阿娘去看病。
阿娘走后,我蹑手蹑脚地爬进床下去拖出了那沉甸甸的钱匣子。
「小赔钱货,你又捣乱?」
阿爹的声音自我头顶上传来,吓得我进也不敢进,退更不敢退。
「你手里那是什么?」
我拼命地摇头,懊悔地流眼泪。
阿爹不由分说地将我扯得撞到暖炉上,一把拽出了钱匣子。
「不许你拿走,那是我阿娘的血汗钱!你这个坏人,你这个坏人!」
我死死地扯着他的棉袖,发了狂地在上面啃咬。
「不许你拿走,求你了,你把他们放下!」
「滚一边儿去,你个赔钱货!」
阿爹一脚就将我踹到了墙根上,那一声咚的闷响,好像是从我胸膛发出来的。
站住,站住……
我努力地想要爬起来,可剧痛却让我弓起了后背。
尾骨处的痛麻一阵又一阵,我爬着追出去。
「阿爹,那是我娘的治病钱啊,求你,求你……」
阿爹没有回头。
8
阿娘回家的时候,看我哭丧着脸,手中的绒花哐当掉了。
「旦儿,你爹呢?」她猫下身子,爬进床底下,「钱匣子呢?」
「你爹是不是将钱偷走了?」
我不敢出声,只一个劲地哭。
阿娘怔在原地,身子晃了晃。
良久后,她蓦地瘫坐在地上,哭了。
「这个畜生,这个畜生……
「天爷啊,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!」
娘平日里都是笑眯眯地,头一次见她哭。
我不知所措地蹲到离她近的地方。
「阿娘,阿娘,」
别哭这两个字,我说不出口。
后来,她哭得太厉害。
我不敢发出声音,只乖巧地蹲在一边,小心翼翼地呼吸。
9
阿爹回来时,带回来个女人。
她是阿爹的小妾,买来她,用了匣子里全部的钱。
阿娘像是失心疯了,提着菜刀冲了出来。
「林老三,林老三。你不想好,就一起死吧,这个日子,都别过了!」
我吓得待在原地,见他们扭打到一起,才恍然间拔腿往门外跑。
「婶娘!婶娘!救命,救阿娘!」
我急得说不出别的,只是发了疯地捶打婶娘的门。
等我带着婶娘闯进家里,阿娘已经被阿爹死死地按在了地上。
她的脸紧紧贴着地面。
「臭婆娘!谁家有了钱不是三妻四妾的,老子不过是娶个小妾,就要死要活的!
「还自诩读过书的人,妒妇!悍妇!今天老子就打死你!」
阿爹提起她的头,一下下地敲出了咚咚声。
我再也受不了了。
杀了他,我要杀了他。
「啊!啊!」
我捡起被摔落在地的刀,猛地追上去。
仇恨,惊恐,还有发苦的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让我红了眼,再说不出多余的字。
哐当,重重地菜刀在挥舞中跌落在地。
我趴在地上去捡,却被那小妾踩住了手。
「小小年纪,就和你娘学得一样粗蛮疯魔……」
她的脚在我的手上左右碾动。
「你个王八蛋,我娘是官家小姐,读过书的小姐,我娘也教我识了字。你个王八蛋才是粗野的贱人!」
我恨得再也顾不得其他,咬着牙骂出我能想出的最难听的话。
「放开旦儿!放开我的旦儿!」
阿娘和我匍匐着对望,她的手使劲地往前摸,近了,更近了。
她摸到了刀刃,竟然握着那寒芒将刀提了起来!
「阿娘!阿娘!」
红色的血在阿娘手上开了花。
我不知道她有多疼,无力、不甘、恐惧在我心中蔓延。
终于来了人将阿爹拉走了。
「林老三!你这是干啥呢,你们家日子这才好过些,就又弄这些事!」
妈妈被扶起来时,衣袖上浸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。
她顾不得伤,一把将我抱在怀里,来回摸我的头。
「没事了,没事了,旦儿不怕。」
10
那小妾打量了一圈儿我们家的瓦房,白了阿爹一眼。
「林老爷,人家做小妾的,不说丫鬟仆人,总是有间院子住的,你这一间瓦房,奴家怎么住呀?」
阿爹被那声林老爷叫得魂都要勾走了。
他大喘着粗气,点了焊烟猛吸一口。
「老子娶阿棠,也是为了给老林家传宗接代。你们娘俩先去牛棚里睡着,总归咱家又不养牛。」
钱都是我阿娘赚的!
我也是他的孩子啊!
可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。
我还想再和他争论,娘却抱着我转身收拾起铺盖。
我们搬进了牛棚。
阿娘将铺盖整理得干净松软,还去路边剪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树枝插到瓶子里。
我站在边上掉眼泪。
「阿娘,钱都是你赚的,咱们凭什么住牛棚?」
阿娘替我擦了鼻涕泡,扑哧笑了。
「傻旦儿,住牛棚多好啊,不跟你爹搅和,咱娘俩反而清静。
「这牛棚又不养牛,干干净净的,怎么不算是咱们的家?倒是你,这么大姑娘了,还像个鼻涕虫。」
我也跟着笑。
「要是大周朝能和离就好了,到时候,咱们就把阿爹赶出去。」
阿娘一直在干活儿,没有回话。
她的眼睛外包着一圈淤青,从侧面看过去,仿佛是凹进一个漆黑的洞里,看不到光。
11
天还未亮,阿娘又起来磨豆子。
手上的伤用厚厚的纱布包着,动作比往日迟缓、吃力。
我快步上去帮她,她却大喘着气,赶我走。
「快回屋里找个什么玩儿吧。这粗活,哪有姑娘家做的道理?」
我扭头看过去,原本属于我们的屋上,窗子黑漆漆的。
「阿娘,可你也是姑娘家。陈阿伯说了,这活儿本就是男人做的。」
我故意放大了声音。
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叫醒些什么。
可窗子静悄悄的,从未给过我回答。
其实婶娘他们背地里说过的,说阿娘是个傻子。
胖大婶子嗑着瓜子,幸灾乐祸地说。
「那晚书还是读过书的呢,活脱是个傻子。要是给了老娘,老娘就不做。一家子喝西北风,看谁能耗得过谁。」
看着阿娘额间的汗,我没由来地生了些怨怼。
「就不能不做吗?咱们一家子饿死算了,看谁耗得过谁!」
阿娘的豆子磨完了。
「旦儿,日子总要过的。他一条烂命饿死算了,可你不一样。」
她将石磨用水冲得干干净净,推着板车走了。
12
卖了豆腐,就有了铜板。
阿娘又恢复了往日的兴高采烈。
每日我们经过万宝楼的橱窗,她就兴冲冲地带着我进去看看。
那里的货架上,有一套镏金头面。
在煤油灯中,闪着金灿灿的光。
「旦儿,看到了吗?等你出嫁时,阿娘一定要给你买回来。
「有了头面,就能嫁个厚实人家……」
没事做的时候,我也习惯了跑到万宝楼的门口看着金碧辉煌的景象发呆。
好像只有在这里,头顶上的天才是亮的。
一下,就摸一下。
我伸出手,想要感受这明晃晃的金子,有没有温度。
可身后,掌柜的不知何时冒出来,将我的手拍得通红。
「小杂种,你爹欠账不还,这是派了你过来偷啊?
「我没有偷!我阿娘说,往后她会买给我的!我没有偷!」
周围的人都看过来,我气红了脸。
「你们家穷得揭不开锅,就你那个爹,不把你卖了都是烧高香,还买头面?
「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东西,就凭你,也配?」
我带着哭腔辩解。
「阿娘说过的,她一定会给我买的。我没有骗人!
「叫你嘴硬,你这个小偷。和你那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爹一样,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!」
他的巴掌落到我脸上。
围观的人,窃窃私语。
没人听得到我的声嘶力竭。
我像是被扒光了衣裳游街示众。
生来,就被冠上了耻辱的名字。
阿娘匆匆赶到的时候,我已经哭不出声音。
她看到我脸上两个红艳艳的巴掌印,停滞了一瞬。
往日教我与人为善,不与人争的她。
随手拿起了一旁摊贩的拐棍儿直直地冲了进来。
我被夹在混乱中,也偷偷拿起了一根拐棍。
「简直疯婆娘,怪不得林老三打她,就是活该!」
「跑出来丢人现眼,梅超风似的,真是不嫌害臊。」
打在我们身上,有拳脚,有棍棒,还有如同鞭子般锋利刺入骨血的声音。
我的阿娘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阿娘。
就这样把我护在身后,被万宝楼的护卫丢得老远。
她轻飘飘地落到地上,像是,像是一片,即将消融的雪。
「娘!」
我跌跌撞撞地奔去,用尽了毕生的力量呐喊。
喉咙中有腥甜冲破而出,混杂着发苦的咸。
许是我的声音真的镇住了他们。
「这次就算了,往后我万宝楼,不欢迎你们老林家!」
掌柜的朝我啐了一口,悻悻离去。
人群哄散中,我看到了混入其中,掩面羞逃的阿爹。
13
将阿娘扶回牛棚,我执拗地从木匣子中拿出所有铜板去请郎中。
郎中的话,惊掉了我去婶娘家借的鸡蛋。
阿娘有孕了。
我的心中说不出的愧疚与自责,紧紧地抱着阿娘哭。
「阿娘,都是我不好,我就不该去万宝楼。」
「旦儿,万宝楼开门做生意,没有谁该去或是不该。」
「如今世道不好,大多数人都不如草芥,可你要记得,只要你不轻贱自己,就没有人比你珍贵。」
「可是阿娘,你的肚子……」
「旦儿,阿娘没事。你要记得越是如草的人,骨头,就越是硬。」
郎中开了一服中药。
走的时候,他将我给的铜板留到了桌子上。
地上,被砸烂的竟是个双黄蛋,亮得晃眼睛。
阿娘叫我追出去。
我看看他的背影,又想想那个难得的鸡蛋。
终究是顿了顿步子。
我恨恨地掐了一把手里的铜板。
都是它害的!
14
前几日,二妞姐回来过。
她往家拿了整整一贯铜板,还给婶娘手腕上套了个银镯子。
若是我也能像二妞姐就好了,再不济,也能效仿家里的那个阿棠。
做小妾哪里不好。
不用阿娘再辛辛苦苦地攒头面,还能赚钱给阿娘。
至于阿娘说,二妞姐脖颈里的伤……
我倒是觉得,那又如何?
阿娘作为正妻,还不是一样要挨打。
她近几日害喜得厉害,吃什么就吐什么。
明明是有了孩子,却越发瘦得像根竹竿……
我踌躇了好一会儿,终于开了口。
「阿娘,我不想嫁人了,我也想做小妾。」
阿娘的眼神中是惊愕,还有愤怒。
「跟你爹一个样,自甘堕落。根儿就是歪的,怎么教都教不好!」
她抄起扫帚,狠狠地在我腿上抽打。
这次我没像往先那样哭号着求饶,咬紧的后槽牙让我有一种,我已经长大的错觉。
15
我变得越发沉默,寸步不离地跟着阿娘去卖豆腐。
阿娘的肚子越来越大,几乎就要将那层薄薄的肚皮撑破了。
板车走过街头的缓坡时,她已经推不动了,要我在后头搭把手。
她说,我也是这样生出来的。
可那时候,她跟前儿没有我。
日子又是怎么过来的呢?
这天,阿娘刚给客人称完豆腐,就哎哟哟地大喘气。
「旦儿,你听娘说,现在,你去人善堂找郎中,就说娘要生了。」
「那你怎么办?」
「娘不急,娘等着把剩下这几块儿豆腐卖了,慢慢儿挪回去。」
我拗不过她,只好拼了命地跑。
一辆挂着华丽珠宝的马车和我擦过,我惊得差点摔倒。
这双不太合脚的鞋,都跑掉了。
可我和郎中在家里左等右等,都没见到娘。
我出门去找。
抬眼看到。
我的阿娘,她就倒在快要回家的路上。
一手托着肚子,一手撑着泥土地。
那片被打湿的泥土中,她在无声地哀号。
「这是要生了!天爷,这怎么得了!」
我和郎中将她挪进牛棚,都没再多撑一刻钟。
阿娘生了。
那张惨白的脸,生出个红彤彤的孩子。
血腥味儿终于叫醒了阿爹。
他趿拉着布鞋走进来,越过我,越过阿娘,凑到了郎中跟前。
「是男是女?」
「恭喜林老爷,喜得千金。」
「又是个赔钱货!」
阿爹的脸色黑得可怕,将阿娘插满树枝的花瓶砸摔得稀巴烂。
16
小妹儿瘦小得像条鲤鱼。
我将她抱在怀里,哼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童谣。
阿娘虚弱地靠在床上,头发湿漉漉的。
总记得还有事儿没做完,左想右想,这才想起来。
豆腐摊还没收!
可不等我将小妹儿放下,阿娘却摇头。
「别去了,旦儿。天色不早了。」
「可是……夜里有贼来把摊子偷了怎么办?」
阿娘脸色发苦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我这才知道,哪里还有豆腐摊?
豆腐摊,在我去找郎中的路上,被人砸了!
城里大人物的小妾怀了身孕,害喜害得厉害。
今日闹着,就馋了一口现磨豆腐。
阿娘的豆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。
那大人物是特意走了几十里来的。
可小妾吃了一块儿豆腐,身子没爽利,倒是吐得越厉害了。
大人物急得跳了脚,当下就叫人砸了摊子。
他放出话了,往后,长安街上再无阿娘的豆腐摊。
我仿佛又看到那辆疾驰中华贵的马车。
可里头的人,却是黑了心肠的坏人。
阿娘抱着小妹儿,掀起衣裳喂养。
两个破布袋子耷拉在她胸前,皱得毫无生气。
好像随着小妹一口口地吸吮,它变得更干瘪了。
我总担心,那里头吸出来的不是奶,而是阿娘的血肉。
17
妈妈还没出月子,阿爹再次踏足了我们的牛棚。
阿棠有孕了。
她偏爱上了酸得倒牙的杏干儿。
阿爹说,她腹中揣的是老林家的根儿,金贵着呢。
我不许再出牛棚了,会冲撞了她。
小妾小妾,又是小妾。
对上小妾,就是阿爹脸上,都有了和颜悦色。
「晚书,阿棠有孕这事,是咱们家天大的事。」
阿爹还是头一回叫阿娘的名字。
「你多做些豆腐去卖,到时候娃生下来,也好办场风风光光的席面。」
我急着将那日的惊心动魄说给阿爹听。
他却气得跳脚。
「为什么不砸别人的摊子,偏偏就要砸了你的?
「臭婆娘,废物!」
见阿娘不作声,他恨恨地踹到床脚上。
「肚子也不争气,连着两胎都是赔钱货!
「赶紧想想挣钱的法子,总不能再坐吃山空了!」
阿爹离去时带起一阵风,吹得人心里都落寞了。
我越发理解了阿娘的沉默,有些人,天生就没有心。
18
阿爹想出的赚钱法子,就是要阿娘到窑子里去。
阿娘悲愤地拿刀比在了自己脖子上。
可是,没有心的人,以死相逼也没有用。
「臭婆娘,你死吧,日后这两个小赔钱货大了,我就把她们送进去!」
阿娘丢了菜刀,无声地哭了。
「阿娘,阿娘……」
我吓得不知是先去劝阿爹,还是先护着阿娘。
她抱起小妹,又把我护在怀里。
「林老三,你就不怕遭报应吗?你苛待我就罢了,可她们是你的血肉至亲啊!」
「是啊阿爹,你就饶了阿娘吧,旦儿求你了……」
我们的祈求让他更加暴戾,抬手就要向阿娘打去。
一旁的阿棠拉住了。
「老爷,不能打。身上落了伤可不好办了……」
他的手顿了顿又放下。
「过几日就有人来接你,我已经说好了。」
他们离去的背影不像人,倒像是两条吸血的毒蛇,狠得让人胆寒。
阿娘瘫倒在地上,抬头看云。
乌云密布,遮住了通往天上的方向。
「老天爷啊,我这是造了什么孽……」
阿娘的鼻涕眼泪灌进嘴里,却浑然不觉。
19
第二日,阿娘买回来半挂肉。
她带着我钻进灶房,是一大锅白菜炖肉汤。
嘘,她给我比个手势。
「悄悄吃,旦儿。」
就是过年,我们家都没吃上肉。
我埋着头吸溜了一大口,把碗送到阿娘跟前。
「娘,你也吃。」
阿娘摇摇头,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,眼中噙着泪。
「旦儿,你要记得,娘一直爱你。
「若是哪天,娘不见了,你别怕,娘很快就要来接你。」
我埋着头,狼吞虎咽地大口往嘴里塞。
就着眼泪的肉汤,一点儿也不香,喝着发苦。
一整个夜里,我都没睡。
阿娘像往日那样,一寸一寸地,摩挲过我。
后来,她背着小妹儿,悄悄地出门了。
我死死地咬着被子,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。
一整个夜里,好像哭干了这辈子的眼泪。
不知是欢喜的,还是悲伤的。
或许,城隍庙的娘娘要显灵了。
阿娘呀,放心走吧。
旦儿不等了。
我要去做小妾了。
做城里大人物的小妾。
20
天蒙蒙亮,我也悄悄地走了。
我记得二妞姐说过,话本子里,就是丫鬟最容易被抬成小妾了。
我找了个牙行把自己卖了。
不要银钱,只需把我送去城里最高的门第。
人牙子像看到了傻子,喜笑颜开地把我送到了尚书府。
「你这丫头,傻人有傻福。既然你不要银钱,哥也不能亏了你。
「这尚书府,出了名的仁善,去吧,好好活着。
「尚书府可有公子哥?
「尚书府家的公子,称得上一句世无双。」
人牙子赶着牛车走了,板车上还拉着好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丫头。
21
「叫什么名儿?」
尚书府的老夫人雍容华贵,居高临下地问话。
「奴婢旦儿,见过夫人,祝夫人,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」
「蛋儿?怎么起了这么个男娃名字?」
不是蛋儿,是旦儿。
这个名字,在长安镇我曾解释过无数次。
我娘说,旦是个好字,是新生的太阳。
我刚想辩解,却又想起人牙子教过的,不能忤逆主家。
我垂着头没作声,认下了这个名字。
这府里的华贵,是我想都不曾想过的。
比阿娘说的,还要繁华千倍、万倍。
因为识了几个字,我还真被分到了公子的书房。
我既局促又兴奋,一路跟着走,心咚咚跳到了脖子上。
阿娘呀阿娘,就是走到外头,都是你在帮我。
我已经想到了来日。
我风风光光地接阿娘和小妹儿进府同住。
想到来日,我耀武扬威地回家,叫阿爹后悔……
22
「想什么呢?小蹄子,做事情要专心些,公子的活儿最要求细致,万不可糊里糊涂的。」
回过神,我已经走进了公子的书房。
这个书房,比牛棚还要大,还有浓浓的墨汁香气。
嬷嬷走后,我独自站在书房,漂亮的青砖地面,甚至叫人不敢落脚。
「新来的丫鬟吧?」
身后的声音温润平和。
「磨墨吧!」
来人大步流星地坐到椅子上,惊艳得像画中走出来的人。
我羞红了脸,将墨条转得七上八下的。
「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?」
公子有些迟疑地摸了把脸,开了口。
我捏墨条的手一抖,摔到地上溅起一地墨汁儿。
「公子恕罪,奴婢并非有意……」
我跪在地上,懊恼地磕头。
却被一双温热的手扶起来。
「是叫,蛋儿是吧?」他轻轻笑了,「往后,专心些。」
再不能等了。
我扑通又跪到了地上。
「公子,奴婢想做小妾,你收了奴婢做小妾吧!」
公子手中的毛笔顿了一下,浪费了一整张上好的宣纸。
「奴婢会磨豆腐,会浆洗衣服,会砍柴火,还能……还能……还能保护您!」
公子扑哧笑了出来。
「为什么想做小妾啊?」
我嗓子发苦,那个暗无天日的流水账,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
思索片刻,我想明白。
「小妾最得人怜悯,有吃有喝,还能拿银子回去孝敬娘!」
公子静静地打量着我,好半晌,他叹了口气。
「蛋儿,往后别再说了,这样的话,是要命的。
「府里的月例不算少,攒着寄给你娘亲,总归是有点用处。」
我低头看着自己还不够鼓囊的前胸。
大概知道,他这是没看上我。
可我不能气馁,阿娘说过的,滴水也能穿石。
就像,就像我们满当当的那个钱匣子。
23
后来的每一日,我都跟着公子。
府里的生活平淡而简单,吃得饱,穿得暖。
话本子里所有的故事,都没发生过。
御史的千金与他定了亲,隔三岔五,总要我跑腿儿送去些零嘴儿、话本子。
公子递东西的时候,总是带着笑。
朝堂上的党争越来越严重了。
老皇帝就快不行了。
边城已经民不聊生,易子相食了。
说起这些,他又悲愤地呜呼哀哉。
有一日,他转头问我。
「旦儿,你觉得日子苦吗?」
「奴婢觉得,是苦的。」
可阿娘,从不觉得苦。
渐渐地我发现,公子真真是个好人。
他从没砸过百姓的摊子。
遇上了乞儿,还会丢下两个铜板。
我越发地想要做公子的小妾。
可无数次地暗示明示,换来的全都是故作不懂的拒绝。
在一个夜里,我穿着薄纱半露香肩,等在世子房中。
他平静地替我拉起了衣裳。
「旦儿,何苦要自轻自贱?你的前路还长,蹉跎在这个府中,不值当。」
24
后来的后来,老皇帝驾崩了。
新帝登基大赦天下。
我的阿娘再不是罪臣之女了。
公子成亲了。
他们夫妻琴瑟和鸣,蜜里调油。
我越发没有机会了。
世子诞下嫡子的时候,我十七了。
入府四年,好像磨光了我所有的心劲儿。
离家那日好像真的流干了我毕生的泪。
我木然到已经忘记了怎么哭。
我时常会想娘,可又会想起那日笤帚抽打在腿上的痛楚。
或许,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。
老夫人说,我这么大的丫头,该指了家生子嫁人了。
我明白,我应该嫁个车夫,或是嫁个伙夫。
然后我们生下的孩儿,再继续循环我们的一生。
25
十八生辰这天,我给自己买了一朵绒花。
钱是攒不完的,想要赎身,要在这里做到三十岁。
可真的到了三十岁,我又能去哪呢?
或许,我真的应该嫁个伙夫。
「蛋儿,蛋儿,外面自称你娘的人,来找你!」
我娘?
只怕是听错了。
「旦儿,我儿,娘来了!」
恍惚间,我听到了娘的声音。
我快步跑大门,眼前的人,熟悉又陌生。
阿娘像往日一样枯瘦,两鬓多了些银发,跟在身后的闺女,大概就是小妹了。
她好奇地抬头看我。
「阿娘,这是阿姐吗?」
干涸多年的泪,如洪流般奔涌而出。
阿娘手上提着个布袋子,里头满满当当,新新旧旧的铜板。
26
阿娘为我赎了身,布满老茧的手硬邦邦地拉着我。
落日的余晖照在前路,有温暖的霞光。
我们一路往远处走,回的不是长安镇,是我们崭新的家。
路过长安镇,阿娘蓦地开口了。
「你二妞姐,死了。
「被主家打死了,丢到了你婶娘门口。」
阿娘话语中全是后怕。
又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个遍。
「还有……你爹动不了了。」
原来,阿娘走后,阿爹穷得揭不开锅了。
那小妾生的还是个闺女,被阿爹活活摔死了。
后来,阿爹欠的赌债实在还不上,叫人打断了腿。
小妾跑了,连家里缺了角的碗都带走了。
阿爹气急攻心,一下子中风了。
他整日歪在床上,也没个人伺候。
我们都知道,他没几日好活了。
「旦儿,娘不会管他了。你怨阿娘吗?」
我摇摇头。
不怨,活该。
27
我成亲了,嫁给二牛。
他是庄户人家,家里有两亩地,一头牛,三只鸡,两条狗。
阿娘说,这家人憨厚老实,日子过得也殷实。
出嫁那天,我还是没穿戴上一整套的头面。
阿娘将头上的素簪子给了我。
「这是我娘,把我推给你阿爹时,偷偷塞的。
「那时候,抄家杀头,这支素簪子,是我娘夹到里衣里,替我备的嫁妆。
「她打定了主意要将我嫁出去的,好歹,算是赖活着了……」
阿娘头一回说起往事,我问她。
「那你恨阿爹吗?」
「这如何去恨呢,若不是他娶了我,我早死了。」
吹吹打打声中,二牛将我接走了。
我回头看娘,她抹着泪摆手。
「去吧,别回头。往后,就都是好日子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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