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教坊司人人皆可轻贱的妓子。
犒赏三军,我和太子宠妃穿了同款衣裙。
太子暴怒。
「扒光她。」
衣裙落地,露出横贯腰腹的伤疤。
太子骤然慌了神。
他终是忆起,当年大漠千里逃亡。
是我一步一血印,将他从漫天黄沙中救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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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「大胆贱婢,意图勾引太子,拉下去砍了。」
太子良娣精致的眉眼中,布满狠厉。
话落。
很快便被有人捂住铃铛的嘴,将她拖了下去。
我将头埋得更低。
教坊司日复一日的折磨,终是摧毁了一个世家女子的傲骨,铃铛迫切地想要借太子的势来摆脱困境。
可她忘了。
这天下间的女子,怎会甘心和旁人分享自己心爱之人。
何况良娣崔莺乃太后侄女,向来跋扈。
「你,抬起头来。」
我听话照做。
却在抬头的瞬间,尖叫声骤起,一盏热茶毫无预兆泼到了我的脸上。
透骨之痛直戳心脏。
我疼得翻滚在地,却只能死死咬住下唇,不敢发出声。
坐于上首的崔莺平静后,随即暴怒。
「教坊司前来慰军,竟然带了如此丑陋之人。」
军帐内明亮如白昼,右脸被烈火灼烧过的地方,只余蜿蜒凸起的伤疤,我虽用了大量脂粉遮盖,可烛光映照下,看起来依旧诡异可怖。
我顾不上脸上剧痛,忙伏跪求饶。
「娘娘饶命,奴婢容貌被毁,所以被编入了掌乐司。」
掌乐司,里面皆是擅长弹奏乐器的罪奴。
头顶传来几声娇蛮冷哼,崔莺讥讽道:「刚被打杀的贱人倒是聪明,借你这丑陋不堪的样貌来衬托自己,直接杀了可真便宜她了。」
我不敢作声,攥紧的手心里潮湿一片。
崔莺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转而道。
「怎么?你也想攀太子这儿的富贵?」
我将头磕得砰砰作响,诚心实意地回答。
「奴婢惶恐,世人皆知,娘娘与殿下青梅竹马,又情投意合,奴婢羡慕娘娘,更倾慕娘娘才华,断不会有攀高枝的想法。」
她似乎心情极好,颇为耐心地同我多说了两句。
「你明白便好,有些福气,可不是你这种卑贱之人可以肖想的,仔细自己小命。」
我唯唯诺诺地应了。
脑中却骤然浮现,太子那张清隽苍白的脸。
他也曾与我十指紧扣,在大漠的长生天面前,郑重许下诺言。
「芙娘,跟我回长安吧,东宫为聘,许你一世长安。」
彼时,我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信任。
可他终归是骗了我。
若我知道,他在长安亦有心上人,断然不会义无反顾和他逃离漠北。
2
帐内的金丝炭发出哔的声响。
一阵寒风骤然涌进帐内,太子李承泽裹挟着寒意阔步而入。
我心头一跳。
玄色鞋尖一闪而过,崔莺面带娇媚迎了上去。
「殿下。」婉转动听。
饶是身为女子的我,也难免意动。
李承泽解开披风,寒意顷刻驱散,长臂伸展将人抱至腿上,柔声问:「怎么了?谁惹你不开心了?」
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柔情。
随行伺候的人纷纷低头避让。
只有我一人傻傻愣在那里。
李承泽变化太大了,三年未见,他从一个清澈少年,长成了阴鸷弄权的上位者,眉眼也愈加锋利。
两人旁若无人地亲热了一会儿。
事毕,崔莺柔弱无骨地挂在他怀里,口脂晕染,明眸里荡漾着水意,轻飘飘看了我一眼。
可我却没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。
李承泽充满情欲的声音骤然响起。
「是这贱婢惹了莺莺不高兴吗?」
我内心酸涩,身体却颤抖得厉害。
幻想中的重逢,喜悦、厌恶或憎恨,一概没有,他认不出我了。
凉透的热水顺着发丝滴落脖颈,彻骨冰冷。
崔莺慵懒抬手拢住大开的领口,答非所问。
「殿下忙碌了一天,传膳吧?」
李承泽被转移视线,两人甜甜蜜蜜用好晚膳,终于想起跪在角落里的我。
崔莺大发善心。
「滚出去。」
我如蒙大赦,仓皇逃离,生怕慢一步,窒息在李承泽陌生的目光中。
「等等。」
下一瞬。
李承泽满是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。
「孤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?」
我瞬间如芒在背。
好在,崔莺藕臂一伸,拉着他倒向红鸾叠被,共赴沉沦。
我这才躲过一劫。
等我出了营帐,塞外寒风一吹,这才发觉,后背早已濡湿一片。
3
我浑浑噩噩回到教坊司的营帐。
甫一进去,掌事李姑姑迎面就是狠狠一巴掌。
她恨铁不成钢地憋着嗓子骂:「那贱婢铃铛作死,你也不要命啦。」
我摸着脸,努力扯出笑脸。
「让李姑姑担心了。」
她最终什么都没说,只心疼地拿出伤药。
「咱们这种人,在权贵面前就跟只蚂蚁一样,铃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,可你不一样,明明是不争不抢的性子,怎么今日就突然这么冒失。」
帐外北风呼啸,雪粒子争着抢着往屋里钻。
清凉的药膏敷到脸上,明明缓解了疼痛,可我却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。
这么想着,便落下泪来,哑着嗓子道。
「姑姑,我疼。」
李姑姑软下神色,红着眼眶揽我入怀。
「阿芙,听姑姑一句劝,趁这次犒赏三军,寻个有军衔的小兵嫁过去,让他帮你跳出这火坑,人总归是要想办法活下去的。」
李姑姑说得没错。
这次随军,教坊司的女子大多数存了这样的心思,倒也正常。
我垂下眸子,遮挡住眼中晦暗。
正要开口,帐子被大力甩开,崔莺身旁的大宫女冷脸而入,趾高气扬地看过来。
「你这贱婢倒是好命,良娣心善,赐你伤药,用上吧。」
瓷瓶被重重扔下。
李姑姑瞬间变了脸色,但碍于人还在,不动声色扯了下我的衣袖。
然后快步上前,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塞进大宫女手里。
下一瞬,银簪被挥落。
大宫女眼皮都未抬,讥讽道。
「什么腌臜玩意也敢往咱们良娣身边凑,把药用了吧,我好回去跟娘娘复命。」
我按下还欲再说的李姑姑,恭敬取过药瓶,仔仔细细将药膏涂抹到脸上,一股辛辣直冲眼皮,呛到泪水涟涟。
我知道。
太子那句似曾相识,终归是让崔莺入了心。
所以,这根本不是什么伤药,而是混着盐粒的辣椒水。
擦完以后,我的脸已肿得没眼看。
大宫女以手抵唇,满意地撂下几声嗤笑,转身步入风雪中。
4
次日,我顶着满脸溃烂,来到排舞房。
三日后犒赏三军,教坊司众人皆要献艺,而李姑姑为我安排的是一曲漠北宫廷舞——《流萤》。
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舞裙递给我。
「本来是铃铛跳这支舞的,现在你来吧,好在这舞本就是戴着面纱,你的伤不影响。」
我点头应下,接过舞衣。
红纱织就的长裙,摸起来却并不柔软,和漠北宫廷的那件柔软原衣相差甚远。
「《流萤》名虽灵动,却是漠北战舞,传闻是漠北小公主亲自编的舞曲,气势如虹,你多加练习,争取博得上头人的青睐。」
其实这舞,没有人比我更熟悉,而跳这支舞,需要同时敲击战鼓。
不过,我还是遵照李姑姑的吩咐,练到深夜。
塞外苦寒,南晋虽大捷,仍免不了有零星塞外人会冒险前来抢东西。
李承泽近几日都不在城中,我从排舞房出来,顶着风雪往住处走,脚下湿滑,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迈,眼见前方燃起火光。
天旋地转,一股汗臭从后而来,死死捂住了我的嘴,随即沉重地压了下来。
身后是冰凉透骨的雪水,眼前是精壮矮小的黑影。
这人我认识,不是别人,正是军营的伙夫,觊觎我多日。
我惊惧躲避,呼哧带喘的浊气尽数喷洒在脸上,腥臭难闻,令人作呕。
我奋力挣脱,抬手甩了对方一巴掌。
清脆的巴掌声湮灭在衣衫破裂声中。
眼前一烫,猩红喷溅。
伙夫狰狞的头颅,顷刻间滚落雪地,滚至一双玄色鞋尖边,方才停下。
视线流转向上。
李承泽星眸低垂,雪白的脸拢在银灰色的披风下,眉心微蹙,戾气翻涌复归于平静。
「孤是不是见过你?」
他问这句话时,手中长剑还在滴着血,语气平淡,就如寻常寒暄。
我眼睫轻颤,视线被血液覆盖,北风呼号中记忆被拉远。
我想起了我们的初见。
5
李承泽是被我那荒唐大哥掳到漠北来的。
他长得漂亮,细皮嫩肉的,甚至比我们塞北所有姑娘加起来都好看。
大哥打算将他当作禁脔养在帐中。
却被我给撞破,当场将人给抢了回去。
彼时,他虽满身狼狈,却不忘向我道谢,就连我最讨厌的素衫穿在他身上,都莫名其妙地令人心动。
所以当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时。
我突然忐忑,自欺欺人般略过姓氏,告诉他。
「我叫……」
我张了张嘴,思绪顿收,剩下的话湮灭在匆匆赶来的崔莺脸上。
她赤着足扑进李承泽怀中,桃花眼中盛满了倾慕。
「承泽哥哥,莺莺等你好久了。」
李承泽俯身,大手握住崔莺雪足,神色温柔缱绻,连斥责都像情人间的呢喃。
乌泱泱的人群瞬间如潮水退去。
天地间,似乎只留下满地泥泞,还有一个我。
风雪迷人眼。
我低下头,砸落一滴晶莹,那声「阿芙」,终归消散在唇齿间。
6
伙夫换了一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。
他说他叫宁亦,没事总是围着我转,还给我送来最好的伤药。
收下伤药的时候。
周遭士兵调笑。
「土包子配丑八怪,天作之合。」
宁亦一张黝黑的脸,诡异地透出几缕粉红,我也故意逗他:「你喜欢我?」
他笑容腼腆,扭扭捏捏塞给我一瓶脂粉,转身跑开。
我收敛笑意,挖出药膏仔细涂抹到脸上。
听说,李承泽从漠北人手里重金买回一套衣裙,崔莺欢喜不已,便也没空再找我麻烦。
犒赏三军那日,连续多日的暴雪天气骤然放晴。
而我脸上的溃烂也已结痂,和烧伤疤痕混在一起,再用脂粉遮挡,不仔细看,几乎看不出曾受过伤。
校场内,人声鼎沸,天还未黑,便支起了大锅和篝火。
我等在专门的场地,避开众人,取出宁亦送的脂粉,从里面抠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。
上面弯弯曲曲写着:【戌时,当归。】
看得出落笔之人孱弱无力。
没人知道。
这个新来的伙夫,实际上是漠北的奸细,专门为我而来。
明月高悬,宴席正式开始。
我随琴声而动,战鼓被宁亦推到了校场最中央,我接过鼓槌环视一圈。
李承泽刚匆匆离去。
我扯起一抹释然的笑,果然美人乡英雄冢。
全场气氛正酣,我脚尖微转,衣裙扬起一道红色圆弧。
咚!
沉重雄厚的战鼓被敲响。
南晋人不知道,《流萤》起,战鼓擂,便是漠北人作战的信号。
我抬手,第二锤即将落下时。
四周突然寂静。
循声而望。
远处精心搭建的高台上,李承泽一脸餍足地拥着崔莺款款而来。
场内吸气声此起彼伏。
饶是我,也被晃花了眼。
她可真美啊。
同样的红裙穿在她身上,娇艳又魅惑,和我的飒爽截然不同,恍若误入人间的小妖精。
可当我与崔莺视线相撞。
她却骤然变了脸色。
接连的下跪声此起彼伏,静谧中,崔莺面色羞愤,咬牙道:
「大胆贱婢。」
我这才晃神,自己犯了忌讳,竟穿了和她同款衣裙。
李承泽是不忍自己心爱的宠妃将身子气坏的。
所以,怒气只能发泄在我身上。
7
「给孤扒光她。」
一声令下,立刻有识眼色的内侍一同而上,将我按在地上,疯狂撕扯我的衣裙。
这舞裙本就是做工粗糙,轻而易举便能扯碎一半。
挣扎间,衣裙落地,我的背部毫无遮掩暴露在众人面前。
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肤凝脂滑,一道狰狞蜿蜒的伤疤横亘整个腰腹,原本看热闹的人一时瞪大了眼睛。
下一瞬,黑影从天而降。
宁亦脱下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,替我遮挡了众人不善且油腻的目光。
内侍散去,我踉跄起身,默默走到战鼓旁,缓慢抬手落下一槌,鼓声在空气中振荡而去,再回传过来时。
一道茫然无措的嗓音,一起传了回来。
「阿芙?」
我浑身一颤,手中不停,一声声敲打着鼓槌。
远处高台上一片哗然,太子李承泽眼尾通红,一步步踉跄向前,崔莺想要阻拦,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。
所有人都露出惊骇之色。
唯有我一人,眉眼间平静无波,静静地看着他小心翼翼步步靠近。
直到一丈远的距离,李承泽终于停下。
他浑身颤作一团,视线紧紧胶着在我脸上,哑着嗓子道。
「阿芙。」
音落,一口鲜血飞溅而出。
一时间兵荒马乱。
我趁乱丢掉鼓槌,从宁亦外衣口袋里摸出把匕首,迅速贴到了他的后背,朝着众人狠声放话。
「备马,送我出城。」
哗啦!
银光闪过,众人纷纷掏出了佩剑,直指我和太子方向。
8
太子却恍然未觉,他抬袖擦干嘴角血迹,笑容苦涩。
「阿芙,你身上的疤,还疼不疼?」
我心头微动。
他终是想起,当年大漠千里逃亡,是我一步一血印将他从漫天黄沙中救出。
可惜终归是迟了。
我手下用力,他白皙的脖颈立刻有血珠渗出。
「给我备马,放我出城。」
话音刚落,立刻有守城士兵仓皇来报。
「漠北军来犯,漠北军来犯。」
喊杀声从城外传来,鼓点密集,与我刚刚所击打的节奏相似。
一时间内忧外患。
李承泽最终下令:「备马。」
崔莺撩起衣裙追上来,发髻散乱,声音绝望:「殿下,不能放过这贱婢啊。」
「闭嘴!」
李承泽脸色青紫,眸中满是浓浓的悔恨,这是他第一次怒斥崔莺,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崔莺受不住,大滴大滴的眼泪倾注而下。
他瞬间软了态度。
我实在懒得看他们在这里柔情蜜意,手下用力:「还不快点。」
迫于我的态度,很快便有人牵了两匹马来。
宁亦持刀护在我身侧,我们缓慢地朝城池侧门退去。
迈出城门那刻,异变突生。
一道流光直冲云霄,照亮一方天地。
城外荒草丛中,骤然涌出数以百计的兵甲,他们拉满了弓箭,箭头直指我们三个人。
我用力一拉,将李承泽挡在身前。
他痛苦地嘶叫了一声,脖子上又被割开一道伤疤。
「我是左营将军孟贞良,放了太子殿下?饶尔等全尸。」
一位中年将军站出来喊话。
我凑近李承泽耳边嘲讽:「看样子,想要你死的人还真是多。」
竟不顾他死活在半路设伏。
李承泽嘴角紧抿,良久才出声。
「只要阿芙在,我就不会死。」
宁亦听到后,冷哼一声转开了脸。
孟贞良眼见喊话没有用,当即抬手朝后退去,弓箭手鱼贯而出,排成一排,拉满弓弦,只等一声令下。
我浑身发冷,再开口不由急了。
「李承泽,你这太子之位坐得还真是窝囊,自己人都想要你死。」
他苦笑,却没再说什么。
千钧一发之际。
身后城门再次打开,崔莺边哭边叫地跑了出来。
「舅父,住手!」
9
崔莺张开手臂挡在了我们前面,声泪俱下地哭诉道。
「舅父,快住手,这是太子殿下啊。」
孟贞良从人群中走出,脸黑成了锅底。
「莺莺,还不退下。」
眼下他是进退两难。
我调侃道:「看来今日只要崔娘娘在,殿下就不会死。」
崔莺循声望过来,眉眼间满是哀痛。
李承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,看向别处。
正僵持不下间,李承泽终于开口。
「孟将军护驾有功,事后重赏,孤可以给你一份手书,决不反悔。」
这便是不再计较今天这些事了。
孟贞良思虑再三,还是选择让开了道。
崔莺是崔家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娃娃,自小便是全家人的心头肉,让他对着自家外甥女放箭,孟贞良实在办不到。
可我却知道。
孟贞良的下场怕是不会太好。
李承泽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。
崔莺的面子在孟家有分量,但在他眼里,她只是一个争权夺利的棋子,而棋子是没有立场讨价还价的。
我松了口气,押着李承泽走到两地交界处后,给了宁亦一个眼色。
他将人从马背上扔下。
随我疾驰而去,任由李承泽在身后嘶吼挽留。
直到我们渡过了通往大漠必经的乌遂河,速度慢下来,宁亦这才欲言又止,时不时看我几眼。
我被看得不耐烦,勒紧缰绳。
「你想问为什么放了李承泽?」
宁亦点头。
我看向远处连绵的黄沙,嗓音悠远。
「刚刚你也看到了,南晋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团结,如果我当着南晋人的面杀了李承泽,仇恨就会尽数转移到咱们大漠人头上,可若是让他们内斗,那就跟我们毫无关系了。」
宁亦松了口气,骑马追上来。
「公主在南晋受苦了,为何不早点逃回来?」
我摇摇头:「我在找一个答案。」
他继续问:「那找到了吗?」
我看向由远及近黑压压的骑兵,侧头回他:「找到了。」
驾!
伴随着清喝。
骏马疾驰,与骑兵汇合。
数百骑兵翻身下马,单手抱肩,跪地行礼:「恭迎公主回家。」
这些人,都是父汗在我出生时就准备好的,父死子替,永远只效忠我一个人。
10
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大漠。
一番梳洗后,侍女将我引领进了宏伟的王帐。
光线透过细密的纱帐,照亮着这座气派的大厅。
我朝上首望去,宝座上的老人已然垂垂老矣,他的面容布满岁月的皱纹,白色的胡须垂至胸前,给人一种慈祥而庄重的感觉。
他看到我,露出惊喜的神色:「阿芙我儿,你终于回来了。」
我眼眶发酸,缓缓走近,跪在地上:「父汗,我回来了。」
他颤抖着拉起我的手。
「好好,平安回来就好。」
可他话音刚落,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:「妹妹,你竟然活着回来了?」
我循声望去,是我那同父异母的荒唐大哥慕容璟,他穿着能代表大汗身份的衣袍阔步而来,看向我的目光凶狠。
这些年,父汗身体渐渐不好了,他开始掌权,我们向来不对付,他的母亲更是害死我娘的凶手。
我娘是南晋人,被人卖到了漠北,因为貌美被父汗看上欲娶为侧妃,可母亲不肯,始终惦念着想要回到故土,可父汗不愿放手,强迫母亲留了下来,母亲生下了我,最后却死在了大夫人的阴险手段下。
我曾经埋怨过父汗。
可后来,李承泽出现后,我便明白,放下比拿起更难,有的人一生都在学习如何放下。
我的思绪拉远,忽觉脖颈处冰凉。
抬头一看,不知道什么时候,慕容璟抽出佩刀,抵在我的脖颈处,语调漫不经心。
「你倒是命大,我以为你去了南晋,便再也回不来了。」
我瞳孔紧缩,后知后觉道:「你做了什么?」
他俯下身,注视着我的脸,神色阴鸷可怕。
「能做什么,当然是将大漠公主随李承泽那小子回南晋的消息,透露给了他们的皇后啊。」
我这才明白。
原来我之所以被送进教坊司,全是慕容璟的手笔。
「混账!」父汗剧烈咳嗽,抬手握在了慕容璟锋利的刀尖上,鲜血瞬间涌了出来。
「还不挪开你的刀,我大漠男儿的刀剑从不会指向女人。」
慕容璟被训斥一番,神色讪讪,终是狠狠剜了我一眼,然后转身走了出去。
我们不欢而散。
可我没想到,当晚,父汗便撒手人寰。
宁亦冲进我帐中时,我刚好翻出从李承泽营帐里顺出来的城防图。
他面色慌张,二话不说拉起我就往外跑。
「公主,大殿下杀了大汗,正往你这里来,快走。」
11
帐外厮杀震天。
宁亦牵来战马,急切道:「公主快上马。」
我只犹豫片刻,便抽出刀,转身跑进黑暗里。
趁着大乱,摸到了父汗的王帐。
也许是觉得人已经死了,所以慕容璟并没有派人守在这里。
我走进去时,浓郁的血腥味直扑鼻腔。
父汗了无声息地躺在榻上,还维持着白天我见他时的姿势,而一旁跪着神色呆滞的大夫人。
她见到我,脸上扯起一个极诡异的笑,自言自语道。
「我们谁都没有赢,对不对?」
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近,抬刀抵在她胸口。
「强扭的瓜不甜。」
她却笑得更加癫狂。
「可我才是最先嫁给大汗的人,凭什么那个南晋女人一出现,便夺走了大汗所有的目光,凭什么,这不公平。」
一股无力感从我心里蔓延。
下一瞬,银色刀尖贯穿了大夫人的胸膛。
她倒在地上,目光不甘,我漠然地松开手。
「既然如此,那你就下去陪伴父汗吧。」
离开前,我踢翻了烛台,帐内火势蔓延,染红了一片天。
我杀了慕容璟最依赖的母亲。
他对我下了草原追杀令,势必要亲手斩下我的头颅,以慰长生天。
我带着父汗给的人马,躲进了流沙荒漠。
这里也是我和李承泽曾逃命走过的路。
12
漫无边际的流沙沙漠中,寸草不生。
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沙,沙粒细腻而流动,宛如一条条黄色的河流在地面上缓缓流淌。
流沙沙漠的边缘,耸立着一座座巨大的沙丘。
我和士兵们就藏身在这里。
十天后。
漠北王庭动乱的消息传到了南晋。
我终于在第十二天的傍晚,等来了李承泽。
他只带了两个随从,其中一位还是扒我衣服的那个内侍。
他们一路风尘仆仆,还要避开慕容璟的搜查,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,他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,露出了欣喜的笑。
可我却转开视线,爬上了沙丘。
他紧随其后。
流沙沙漠中的夜晚异常寒冷。
天空被无尽的星光点缀,犹如一幅宇宙的画卷展开在我面前。
微风轻拂过沙漠,带来了一丝凉意。
李承泽小心翼翼地开口:「阿芙,跟我回去吧,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。」
我看着天上的星子,却提起了别的话题:「你可以喊我慕容芙。」
他神色痛苦,嗓音带了哽咽:「你恨我?」
我摇摇头。
「我在京城这些年,看明白了许多事,比如当年你为何会在到达京城后突然失踪,又为何会不记得我,转而和旁人恩爱白首。」
「其实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。你怕我的身份影响到太子之位,便想和我撇清干系,你主动服下能忘记我的秘药,也是为了日后想起来,可以用一句迫不得已来逃避愧疚。」
我一字一句地揭露。
李承泽面色慌乱,疯狂否认。
「我没有,阿芙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是母后骗我说将你安排妥当,骗我吃下秘药,我从未想过要弃了你。」
我冷哼。
「可事实是,你选择了皇权,选择了能帮你坐稳太子之位的崔氏女。」
「什么都想要,只会害了你,太子殿下。」
李承泽浑身骤然一松,他的肩膀低垂,背部微微弯曲,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压力,他的嘴唇紧闭,下巴微微颤抖,仿佛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良久后,他终于开口,却是像当年一样带着讨好和撒娇。
「阿芙,我知道错了,你给我机会弥补你好不好?」
「你现在的处境,也只有我能帮你了。」
这次,我转过身和他对视。
「太子殿下,你还是先考虑下自己的处境为好。」
他面色错愕。
下一瞬,躲藏在周边的人鱼贯而出,将他带来的两人拿下,而李承泽也被我关进了洞里。
13
我命人扒了李承泽的衣服,给那位嚣张的内侍换上,并割了他的舌头、划花了脸,揍得亲娘都认不出,而后送去了慕容璟那里。
慕容璟虽然见过李承泽,可那是多年以前了。
那时候的李承泽就像这个内侍,瘦弱得像只小鸡仔。
再加上我故意散布李承泽被慕容璟俘虏的消息。
南晋人终于坐不住了。
提出要和慕容璟谈判。
我这个哥哥哪哪都好,就是夜郎自大,听不进劝。
他自以为拿捏住了南晋人的软肋,把那内侍绑在柱子上带到阵前叫嚣,愣是勒索了不少好东西回去。
可去的次数多了。
南晋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。
第一个提出不对的,是崔莺。
她毕竟和李承泽朝夕相处,见自己心爱之人受此折磨,自然受不了,日日去城墙上眺望以解相思之苦。
那日,难得天气放晴。
崔莺例行公事般登上城楼哭诉。
慕容璟本就荒唐,眼看美人哭得梨花带雨,顿时就色心顿起。
让人朝崔莺放话。
「让你们的贵妃娘娘朝着我们大汗笑上一笑,我们大汗心软便放你们的殿下回去休整一番。」
连日来的折磨,已经让那内侍看不出模样,异常狼狈。
众人皆劝说崔莺不要。
可她却咬牙应下了,特意让人开了城门,走到近一些的地方,整理好表情刚要抬首,正巧与那内侍四目相对。
她预想中的感动、怜爱统统没有。
对方眼里只有惊惧。
崔莺的表情生生僵在脸上,慕容璟当即大怒,扯下了内侍的上衣。
光洁的上本身裸露在众人视线下。
李承泽腰腹部有个极浅的伤疤,而这内侍没有。
崔莺两眼一黑,昏死过去。
等她再醒来,又笑又哭地告诉众人:「绑在外面的不是太子殿下。」
14
慕容璟被南晋人以和谈为由,骗进了边城,当场斩杀。
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,南晋人怎么突然就不金贵他们的太子了。
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,已经是三日后。
南晋趁漠北群龙无首,整军西进。
我带着人马杀回了王庭。
没了慕容璟的威慑,以我公主的身份收拢漠北势力,还算顺利,不愿归顺的,皆被流放到草原深处。
而后我带着人,借着边防布防图的指引,从一个陡峭的山坡拿下了边城。
攻打漠北的大军遭遇到了暴风雪,损失惨重,等他们退回来准备休整时,却发现,家被偷了。
我在城墙上竖起漠北王旗。
八百里加急,送了书信给南晋天子。
同时将李承泽交给了李姑姑,将人偷偷带回京城送到三皇子手中。
临走前,李姑姑朝我跪下,满脸欣慰。
「二姑娘若是知道她的女儿为她报仇了,在天之灵也算瞑目了。」
她口中的二姑娘,便是我娘邱静姝。
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对我娘一见钟情,要立她为太子妃。
可本朝建立国都以来,心照不宣的便是皇后必须出自世家崔氏,且如今的皇后崔凌宜本就心悦太子。
从小到大的心愿便是嫁给太子做正妃。
所以,当她听闻太子放言非我娘不娶后,醋意大发,趁花朝节时,将我娘绑到了边塞,卖给了漠北做奴隶。
我娘失踪后,邱氏和太子疯了般找了许久,始终一无所获。
而崔凌宜如愿以偿嫁给了太子,后来更是成了皇后。
而我,在被送进教坊司的当日,三皇子便找了过来。
他的母妃正是我娘的亲姐姐。
李姑姑正是我娘未出阁时的婢女,为了方便照顾我,她干脆进了教坊司,也是为了不让皇后发现,我已经知道真相。
而我利用教坊司乐女的身份。
将所有参与我娘当年被绑的人都查了个水落石出,亲手手刃他们,为阿娘报了仇。
如今,这一切,都被呈给了陛下。
包括我从大夫人和慕容璟那里搜到的书信。
大部分都是皇后写来的,证据确凿,她不得不认。
15
听说书信被送入皇宫的第二日。
皇后便吞金自杀了,可惜没死成。
陛下得知自己的白月光下场如此凄惨,还是自己枕边人所为,怒火攻心,当即下旨废后,并把崔凌宜贬到了辛者库,负责日夜不停地刷洗夜壶。
而太子母族失仪,他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,被幽闭冷宫,非诏终身不得出。
崔家倒台,三皇子上位。
当朝便向陛下呈请。
「还望父皇能同意漠北归顺我朝。」
南晋帝沉思良久,提出一个要求。
「静姝的女儿,朕想见见。」
于是我日夜兼程进了京。
16
御书房的大门在我身后合拢。
年迈的皇帝端坐高位,我礼仪周到跪下行礼。
「臣叩见陛下。」
「抬起头来。」
我顺从照做,南晋帝目光如炬,依稀可见当年英俊模样。
他叹息道:「你和你娘,不太像,但性子倒是一样,朕还未准许你们漠北归顺,你上来就自称臣,倒是机敏。」
我忙叩首。
「还请陛下恕罪,漠北苦寒,王族虽有罪,可我漠北的老弱妇孺无罪,她们也只是想像南晋人一样,只想过着吃饱穿暖的生活。」
南晋虽然富庶,却也有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方,我这番话,本就是为了恭维。
帝王自然明白。
他赞同地嗯了一声,感慨良多。
「你的阿娘将你教得很好,可惜……」
我明白他在叹息什么:「父汗真心爱慕阿娘,所以在漠北那些年,虽然条件艰苦,可阿娘这一生都是被呵护疼爱着度过的,即便最后未得圆满,但她的仇,我已经亲手报了,长生天会保佑阿娘来生幸福。」
一室静谧,时间仿佛凝结。
良久,南晋帝悠然开口。
「准了!」
17
边城大开,大漠人再也不用烧杀抢掠,可以自由地出入南晋,生活、做生意或读书。
我颁布法令。
【自愿迁徙入南晋户,允许通婚,买卖自由!】
漠北人再也不用忍受冬日里的饥寒交迫,南晋人也能在夏日品尝到最新鲜的牛羊。
三年后,三皇子登基,册封我为护国公主,赐良田千亩,食邑百石。
再见李承泽是在入宫参加封后大典时。
他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,见人就问:「你见过阿芙吗?」
问完也不等别人回答,又笑嘻嘻地跑开,继续问下一个,身后追着满头大汗的太监,等终于追上后。
那些太监恼羞成怒对他拳打脚踢。
而李承泽抱着头蹲在地上,嘴里不断喊着:「阿芙。」
他彻底疯了。
听说崔家覆灭时,崔莺也一并被罚入辛者库,陪着她的好姑母一起刷夜壶。
封后大典即将开始,我顾不上理他,转身朝着朝凤台走去。
那里,有我阿娘的家人在等着我。